身体在今天还重要吗?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在1945年出版的《知觉现象学》中认为,身体为我们提供了通向世界的通道,是存在于世界的载体,是与世界交流的手段。然而,近年来,随着我们与世界的大部分交流转移到屏幕背后的虚拟空房间,身体的存在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同时,弥漫的精神焦虑把追求一个外表完美、与心灵和谐的身体作为解决办法。目前,在健身、整形、疗愈、精神修炼等各种潮流的影响下,身体不时会被视为心灵的功能附属。
全球疫情的爆发,让身体的健康状况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防疫技术和政策对身体实施了前所未有的干预和控制,却把身体还原成了关于空洞的数据、信息和指标。身体也是长期困扰我们的性别、种族等社会问题的生理根源。不久前,美国最高法院推翻了1973年罗伊诉韦德案保护女性堕胎权的裁决,或将使女性控制自己身体的权利倒退到半个世纪前的保守时代。最近上映的戴维·克罗南伯格新片《未来之罪》将未来的身体想象成通过手术进行公共快感表演的场景,同时也涉及到人体通过器官移植、人体改造、基因工程等手段,已经进化到打破“为人”的传统极限的恐惧。面对身体时而消失、时而出没的当代处境,在世界各地举办的四场展览为我们开辟了错综复杂、多元多样的探索路径。
作为交流媒介的身体
美籍华人艺术家洋子的个展“我们是母亲”Patty Chang青年艺术家童的个展“从南到北”(至10月10日)集中展示了两位来自不同文化背景和世代的女性艺术家的行为形象,其中身体不仅是创作的媒介,也是与他人和自然联系和沟通的媒介。
洋子,蜜瓜(不知所措),1998,单频影像(色彩、声音),3分47秒。
策展人福元告诉艺术新闻/中文版,《我们都是母亲》试图以小编的形式呈现洋子从早期到近期的作品,亲属关系是其中的关键维度。“这里面有华裔美国人非常传统的一面,但洋子总能以令人震惊的方式表达出来。”在早期作品《蜜瓜(不知所措)》(1998)中,洋子用头顶平衡着从死于乳腺癌的姑姑手中接过的盘子,一边讲述姑姑的童年记忆,一边锯掉被蜜瓜代替的左胸,不断用勺子剜出果肉,形成一种具有身体连接感的追忆仪式。《在爱中》(2001),一个双频的影像,通过艺术家与父母之间的深吻,超越了传统的亲密概念。倒影让泪水流回眼眶,咀嚼后吐出一个完整的洋葱,像是被血包裹的幼虫。
《恋爱中的洋子》,2001年,双频视频(彩色,无声),3分28秒。
张仪还把骨肉的联系延伸到了血亲之外的其他人,甚至其他物种。《无题(鳗鱼)》(2001)中,鳗鱼在衬衫中剧烈蠕动,造成了一种折磨与快感的交融,也隐含了跨物种繁衍的想象。同名的新展览“我们是母亲”(2022)以观看科学家解剖海豚尸体的在线会议开始。在动物胃中发现的母乳引发了洋子的思考:“它被渔网缠住时,它的母亲是否给它喂奶,为的是在最后时刻让它平静下来?”洋子想到了自己作为母亲在类似情况下的反应,也想起了汉传佛教里大家因为母乳喂养而欠母亲的“奶债”,这种债只有来世才能偿还。同时,在《水体:后人类女性主义现象学》(2017)中引用了文化理论家阿斯特丽达·内玛尼斯(Astrida Neimanis)的观点,讨论了有毒物质是如何通过水、动物和食物向人类母乳的传递而进入后代体内的。于是,具有镇静作用的母乳,让我们不自觉地与自然生物联系在一起,也让毒素或伤口代代相传通过身体。
洋子,挫折(母乳),2017,3张照片(本系列19张照片)
在相关的多频视频《奶债》(2020)中,洋子一边邀请几个哺乳期的女性自己泵奶,一边读出不同人和群体提供的恐惧清单。令她惊讶的是,作品中很多参与者都能完全理解母乳和恐惧之间的联系。婴儿的吮吸并不足以以各种形式和层次来释放这些恐惧,吸出并丢弃乳汁成了一个一致的解放仪式。在展览的三幅摄影作品“挫折(母乳)”(2017)中也可以看到被丢弃的牛奶,这些照片来自Yoko的长期项目“流浪湖”(2009-2017),该项目调查了中国、加拿大和中亚地区人类干预的问题。在乌兹别克斯坦,因苏联灌溉工程而流失70%水分的咸海戒备森严,不允许她带走任何景观。她只能把自己的奶一路泵到空的鱼缸和杯子里。拍摄她体内流失的乳汁,成了她曾经经历过的场景的卑微镜像,也像是当今艺术表达处境的日常缩影。
童文敏,《雨燕》,2022,单频影像(彩色、音频),2分50秒
童个展以六个全新的影像作品记录了云南西双版纳勐海县村艺术家到湖北利川齐岳山的一系列表演。在这次“南来北往”的行走开始之前,艺术家们将从重庆和云南采集的植物标本放在身上,经历了每天5小时、持续19天的孙龙照射,直到他们的身上布满了各种植物的轮廓。童文敏告诉艺术新闻/中文版:“当我被晒在阳光下的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一株植物,与那些树、草、沙和其他一切都是平等的。”这种感觉不仅指向了唐娜·j·哈拉威(Donna J. Haraway)在《赛博堡宣言》(1985)中所描述的“边界混乱的快感”,还暗示了一种植物灵魂附体的神秘倾向。这种倾向部分始于童在之前的遗址项目(2018-2021)中的调查,野生
童,绞杀,2022,单频影像(彩色,无声),14分39秒。
展览中的新作品不仅与童与她的“植物体”的磨合有关,也与她通过“植物体”与异地自然环境的交流有关。在《告诉她》中,艺术家的身体“种植”在有很多植物的沙堆上,只用手势表达:“我的动作很专注,很放松空。当它有了某种情绪,或者有了一点意义和意思,我就立刻改变,达到一种流畅的表达和交流的状态。”当沙子被铲车铲走时,艺术家的身体倒下了,通信被粗暴地中断了。《绞杀》记录了童的“植物身体”与另一个表演者的人体之间的无声斗争。灵感来源于艺术家在西双版纳看到的“绞杀榕树”。这种植物通过勒死其他树木来获取营养,但它是雨林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作品中两个身体的碰撞、压制、角力、翻滚,呼应着不同自然物种之间乃至人与自然之间的竞争关系,不断的僵持和失衡。
童,温度,2022,单频图像(彩色,音频),14分51秒
许多作品也触及身体与自然之间的能量转移。在《风》中,童和一棵树倒挂在犁过的土地上,身体和树枝树干的姿势就像西方宗教艺术中的受难场景,垂直地面的树冠似乎从艺术家的身体中获得能量,树叶像许多触角一样在表面行走爬行,让人联想到电影《异形》系列中的外星生物和人类。“温度”显示山区晚上的雪。艺术家和一群人赤裸着上身走近火堆,根据他们身体对温度的感觉旋转。感知温度也是感知植被燃烧的能量转换。每个人对自己感知的转速的执念,也像是当前生活的一个标志——在尽头,火渐渐熄灭,人们像模糊的影子一样散去,不断瓦解的柴火还在孤独中喷涌出火花。
无用的身体?
艺术家团体Elm Green和Deluxet (Elm Green & Dragset)展览“无用的身体?”(无用的尸体?,截止到8月22日)试图在当前数字技术彻底改变人类生活和交流状态的背景下,反思身体对我们的意义。这两位来自北欧、生活在柏林的艺术家,擅长通过艺术与建筑空的互动,渗透到紧迫的社会文化问题中。这个展览占据了该机构的四个建筑和部分庭院,创造了一些安静但令人不安的体验情境。
艾默格林与德拉塞特,“无用的身体?”展览现场,Prada基金会米兰会址,2022年爱默生·格林和德拉塞特,“无用的身体?”现场展览,普拉达基金会米兰会场,2022
在米兰普拉达基金会两层展览空之间的一楼“讲台”上,Emergreen和De La Sete将他们的当代人体雕塑与古典和新古典艺术家的作品结合在一起。从象征着美丽和阳刚之气的古典身体,到坐轮椅的老人、怀孕的女仆和沉迷于作品中虚拟现实的儿童的身体,我们可以看到几个世纪以来关于身体的一切。二楼被改造成了标准的现代办公空房。以效率最大化为目标的简单统一的设计,被诟病消解了车身的独特性。但后疫情时代的居家办公常态化,混淆了工作与私人生活空,甚至要求身体不分时区的无限在场。这种空荡来荡去没人的集体办公环境是很荒唐的。
北展馆(Nord gallery)被营造为一个想象中的未来家居场景,其中的设计充满漠视身体需求的冰冷感,弥漫着更接近太空飞船、科学实验室或停尸房里的气氛,仅有一只游荡的机器狗带来些许活气。池馆(Cisterna)则包含一个废弃的泳池和孤寂的更衣室,按摩床上疲软的身体会等来它的治疗师吗?还有几件作品散布在连接不同展馆的公共区域:失去功能的长椅和取款机、一截柏林墙的遗迹、睡在俄国车中的同性爱人,暗示历史至当下身体遭遇的失调、规训与禁忌。展览延伸出近40个关于当下身体处境的问题在展览出版物中得到不同领域前沿作者的回应,作为首个问题“身体是否依然存在?”的回应者,后人类理论先驱罗西·布拉伊多蒂(Rosi Braidotti)指出后人类的身体亟需激活与非人(non-human)及技术实体之间的联结、照护与共情模式,超越“后人类汇流”(posthuman convergence)之症候,度过我们共同身陷的危机。诺德画廊(Nord gallery)是作为一个想象中的未来家居场景而建造的,其中的设计充满了忽视身体需求的冰冷感,充满了更接近于航天飞机Tai 空、科学实验室或停尸房的氛围,只有一只流浪的机器狗带来了一些活力。这个水池包括一个废弃的游泳池和一个孤独的更衣室。按摩床上虚弱的身体会等待它的治疗师吗?还有几件作品散落在连接不同展厅的公共区域:未能发挥作用的长椅和提款机,柏林墙的遗迹,睡在俄罗斯汽车里的同性恋者,暗示着从历史到现在身体接触的失调、纪律和禁忌。展览延伸了近40个关于当前身体状况的问题,由展览出版物中不同领域的主要作者回答,作为第一个问题“身体还存在吗?”回应者,后人类理论的先驱罗西·布雷多蒂(Rosi Braidotti)指出,后人类身体迫切需要激活与非人类和技术实体的连接、关怀和共情模式,以超越“后人类趋同”的症状,共同度过我们所处的危机。
医疗机构
由Kunsthaus Zürich举办的“小心:Kunst und Medizin”展览(截止到7月17日)通过来自收藏和从世界各地40多个机构借来的近300件展品,考察了艺术和医疗之间的关系。分布在医疗黄金时代、瘟疫与疫症、预防、辅助医疗与自愈、诊疗之眼与医院系统、药学与前沿研究、常态化与独特身体交界处的患者等六个单元的艺术作品,反映了15世纪以来医学的发展,对身体的认识是最重要的线索。
“关怀:艺术与医疗”展览现场,苏黎世艺术宫,2022
从1543年“解剖学之父”维萨里出版的《人体结构木刻插图》,到后来不同年代医学研究中使用的人体和器官模型,再到当代艺术家芭芭拉·汉默1990年利用x光拍摄的影像作品《桑克图斯》,我们可以感受到对身体日益透彻的医学观察是如何推动文明发展并在艺术中得到体现的。米歇尔·福柯指出,19世纪后的医学更重视“常态”而非“健康”,身体成为权力和商业治理下的现代规划。路易丝·布儒瓦的展览《拱形图》,1993)受19世纪法国神经学家让-马丁·夏科描述的“歇斯底里”中的身体反应的启发,艺术家质疑夏克的判断,即这种疾病是女性特有的,他的身体模糊不清,并将这种身体状态视为快乐和痛苦混合的“自我创造”。
路易丝·布儒瓦,拱形人体,1993
马克·奎因,天真科学,2004,合成材料
展览还讨论了疾病引起的个体身体的变化如何使克利和博伊斯等艺术家形成新的风格和概念。与此同时,药学和前沿研究为身体开启的一切可能性,也在后疫情时代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达米安·赫斯特(Damian Hirst)的展览《3-羟基-4-甲氧基苯乙胺》(1993)通过彩色圆点的闪烁视觉效果,暗示了这种化学物质和人体自生的“快乐激素”所带来的迷幻感。Marc Quinn的Innoscience,2004)源于这位艺术家的育儿经历:他的儿子对牛奶和小麦有严重的先天性过敏反应,在他生命的前三年半里,他只能服用实验室配制的一种食物粉来维持生命。奎恩用这种富含各种营养物质的粉末为自己8个月大的儿子做了一个雕像,而这个轻盈、纯净、美丽的身体必须不断地进行特殊制作。
(文章来自TANC)